晚潮｜走过谢灵运古道

潮新闻客户端 张广星(zhāngguǎngxīng) 回想起来，我第一次走这条古道是整四十年(sìshínián)前了。 那是1985年的下半年某天，我还是一名年轻的机关小(xiǎo)干部，当时正跟着自己(zìjǐ)的首长，参加由这位首长任队长的一项重要工作(gōngzuò)的工作队，驻扎在当时的宁溪区。 富山乡是宁溪区辖下一个偏远的山区乡，有一天下午(xiàwǔ)，工作队接到报告，说富山乡有情况，首长决定当即上山，亲赴现场处置。我们是半下午的时候从宁溪区公所出发的，先坐车到山下的岭根村(gēncūn)，再上去(shǎngqù)就(jiù)没有车路了。 我们从岭根村上山，开始山路两旁还有一些人家，愈往上走愈清寂，加上暮霭四合，山谷里天(lǐtiān)不仅黑得早(zǎo)，也黑得快，不久天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，抬头只见高远深邃的夜空，两边高耸(gāosǒng)入天的山峰，天上冷冷地(lěnglěngdì)眨着寒光的星星。 当时正是由秋入冬的时节，开始下工作队的日子，天气还有些炎热，没想到一阵秋风，气温就下降得这么快(kuài)。路上黑黝黝的看不到一家灯火，连个讨口热水喝的人家都没有(méiyǒu)，又过了饭点，大家真是又冷又饿。好(hǎo)在(zài)带队的乡干部一再诱惑大家：我们跟乡里说好了，到了大家就有热茶(rèchá)热饭吃。黑暗中，大家很少说话，只听得见(tīngdejiàn)杂沓的脚步声和不远不近、若即若离伴着行人的溪流哗啦啦的声音。 我这辈子对豆腐情有独钟(qíngyǒudúzhōng)，或许就是这一次夜里上山的(de)后遗症。我们一到乡政府的院子（就是当地老百姓口中的“地主屋”），食堂师傅就用一只大脸盆端上热气腾腾的青菜豆腐，印象中再(zài)没有其他的佐料，但鲜哒哒、香喷喷，每个人(rén)都吃了很多饭，又把整大盆的青菜豆腐吃了个底朝天(dǐcháotiān)。 第二天午后下山，原路返还，我们才看清了这条山谷的(de)地形地貌。一条蜿蜒而(ér)下的山道(shāndào)由石块砌筑而成，由于千百年来山民们脚力的反复厮磨，几乎所有石块的表面(biǎomiàn)都被磨得圆溜溜的了，古道之(zhī)“古”，就是由这些石块的包浆呈现出来的。一行人不由得赞叹：这条古道真的太有年头了。 那时还没有人叫它“谢灵运(xièlíngyùn)古道”，人们还不(bù)知道它跟谢灵运的关系，当地老百姓甚至还不知道谢灵运是谁。 山道的(de)两边是时宽时窄的梯田(tītián)。每一层的梯田外沿都(dōu)砌着石墙，石墙一点儿都不规则，随着地形曲曲折折(qūqūzhéshé)。梯田似乎并不用来种稻子，而是种蔬菜的。有的乡亲在(zài)用长柄粪勺给青菜浇水，有的弯着腰在点种什么新菜，有的则在挥锄挖番薯，在他们的身后，散落着大小不一的还沾着泥巴的薯块。 在离他们或远或近的地方，这里那里(nàlǐ)都燃着草木灰(cǎomùhuī)，草木灰的堆头一股股白色浓烟升起，倾斜，然后在空中、在风中缭乱，消失。 这种草木的清香也无孔不入地钻进了(le)行人的鼻腔，痒痒的，但又沁人心脾，让人回味无穷，至今想起，似乎还(hái)满腔余味。 梯田两边的(de)远处是黑郁郁的树木或一片青苍苍的毛竹，而在梯田和树林(shùlín)或竹林之间，是一条日夜都在奔流的溪水。 这时(zhèshí)太阳还悬在(zài)西中天，暖暖的、明亮的阳光下，那些浇水施肥除草种菜的乡亲，那些安闲自在地啃着草的黄牛，那些婀娜在梯田上空的草木灰烟，以及那上下连绵的山林，那“哗啦啦”的清流声，给了(le)我这个(zhègè)从小在平原地带生活的年轻人以太深刻巨大的冲击。 我想起了我的(de)家乡，我那个到处淌水的村庄，河边的林丛，村落(cūnluò)上的支支炊烟，它们是我生命深处最恒久、最鲜明、最温暖也最亲切(qīnqiè)的记忆，用今天的话说，就是我生命中最真切的乡愁。 后来我又多次经过半岭堂村，但都没有(yǒu)在村里勾留过，有几次(jǐcì)的目的地就是在山更(gèng)高处的原半山村。这时，宽宽的铺着柏油的省道公路已经穿过了(le)半岭堂和半山村，向东通向台州市区，向西连接了温州的永嘉楠溪江沿线。而原(éryuán)设在半山村“地主屋”里的富山乡政府，也搬到了山上属于交通枢纽之地的马鞍山村。 似乎寥落了的(de)半(bàn)山村，其实并没有闲着，更没有被废弃。它这些年正在华丽转身，转身为让市民们梦寐以求的当代桃花源(táohuāyuán)。它的天然禀赋，它所拥有的自然资源和人文资源，都成了它的硬实力和软实力。 比如，它的千年古村格局和风貌，那些至今保存完好、依然生活着村民的石墙黑瓦古民居，那蔓延在(zài)村中的古道(gǔdào)，那架在深涧上的、现在(xiànzài)已(yǐ)很难考证建于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前的古石桥(shíqiáo)，以及建于村中心古道上的古路廊，还有那些要风得风(yàofēngdéfēng)要雨得雨这里一棵那里一棵高低错落在村庄各处的高大古树名木，都在诉说着这个村庄独特的山水形胜和悠久深厚的人文意蕴。 说起树，就不能不说半山村的(de)老梨树(líshù)。老梨树不是只有一棵两棵，而是很多，但它们并不是村民(cūnmín)(cūnmín)们同时集中连片种下的，而是在上千几百年来，由村民们在自家的门前屋后、山坡地上，陆陆续续种下的。现在它们都远远地高出村民的屋檐了，与耸入蓝天的老梨树相比(xiāngbǐ)，村民们的住屋就像老梨树怀中的婴儿，春天里，忽如一夜梨花开，黑瓦的老房子与洁白的满树梨花相映，成为了半山村三月(sānyuè)春风里最动人(dòngrén)(rén)的风景，由此也就成为了城市人，特别是爱好诗(shī)歌的人们的诗和远方。这也就是今天这场寻味山村的诗歌采风和朗诵活动被称为“梨花诗会”的缘由吧。 但我最感兴趣的(de)(de)还是这条古道(gǔdào)，尤其是这条古道穿过村中的部分。我早已知道，这一段是古代(gǔdài)绵长悠远的、穿越过无数山岭溪流田野(tiányě)大河村庄城镇的浙东南东西交通大动脉的最繁忙的一段，《黄岩交通志》上就有(yǒu)记载。它的东端起点就是黄岩城西的五洞桥（古代称为“西桥”），西桥西侧的桥上街现在还保存完整，它就是包括富山乡在内的西部乡民们进入黄岩城的最后一公里，也被(bèi)称为“西出黄城第一街”，现在这条街成为了体现黄岩城宋韵文化的代表性古街。 但可惜的(de)是，从桥上街再西去，一直(yìzhí)到西乡的岭根村，这辽阔区域里的黄永古道，都已经湮没在了两千年历史沧桑的变迁中，最多只剩下一些偶尔闪现(shǎnxiàn)的点滴遗迹。 只有到了西乡，到了岭(lǐng)根村，到了半岭堂和半山，再更远处，到了黄岩富山与永嘉交界的(de)决要村，黄永古道才(cái)显示出了它千年不变的游龙一般的矫健身影，它的真容。 我(wǒ)走过黄永(huángyǒng)古道(gǔdào)黄岩境内最西端的决要(juéyào)村段，那是离永嘉最近的地方。为什么黄岩人(rén)到了这里就容易想起或提起永嘉呢？除了地理上的相邻，古道的相结，我想一个(yígè)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永嘉太守谢灵运。现在的黄岩人，尤其是黄岩的文史学者(xuézhě)，爱把至今保存完好的包括决要村和半山村在内的黄永古道称为“谢灵运古道”，意即当年谢灵运从永嘉山一程，水一程地来到黄岩，深入黄岩内境，一直来到了位于今天黄岩城南郊的委羽山，甚至更有人认为谢灵运还攀上了位于黄岩城东南郊的方山(fāngshān)（九峰山），他走的路就是贯通(guàntōng)黄岩东西全境的黄永古道，甚至可以说，黄永古道就是谢灵运等先民们踩出来。 人们根据史书上关于谢灵运寻访山水时(shí)的庞大声势，也可(kě)想象谢灵运入境黄岩后一路指挥随从逢山开路、遇水架桥、从没有路的地方硬是(yìngshì)开出一条路来的盛况。 历史不能光凭(guāngpíng)想象，但黄岩(huángyán)人对(duì)谢灵运的想象并不是没有依据的。黄岩人最有力的依据就是最早被分别(fēnbié)收在明万历《黄岩县志》和南宋《嘉定赤城记》里的、谢灵运作的五言短诗《题委羽山》和五言古体《登望海尖》。 山头方石静(fāngshíjìng)，洞口花自开。 鹤背人不见，满地空绿苔(lǜtái)。 委羽山是一座道教文化名山(míngshān)，委羽洞天在中国道教十大洞天中仅仅名次王屋山之后列为第二(dìèr)洞天，历代道教和文化名人(wénhuàmíngrén)都(dōu)来过委羽山修道或朝拜，谢灵运之外，晋代的葛洪、晚唐的杜光庭、宋代大儒朱熹、晚清名人康有为都来过，并留下题咏。 另一首《登望海尖》诗(shī)： 开春献初岁，白日出(chū)悠悠。 荡志将愉乐，瞰海庶忘忧(wàngyōu)。 策马步兰(bùlán)皐，绁控息椒丘。 采蕙遵大薄，搴若履长洲(lǚzhǎngzhōu)。 白花皜阳林，紫(zǐ)薅晔春流。 非徒不弭忘，览物情(wùqíng)弥道。 萱苏始无慰，寂寞终可求(zhōngkěqiú)。 望海(wànghǎi)尖是方山的(de)一座山峰，方山与委羽山虽然一大一小，但(dàn)都隆起于黄岩(huángyán)城郊，直线距离只有一公里。登上方山望海尖，东望可以看见台州湾(wān)外阳光下波光明灭的无边海浪，今天天气晴朗的时候犹然可见，更不要(búyào)说远在近两千年前的谢灵运(xièlíngyùn)时代。作为奇山异水的痴情者、中国山水诗的鼻祖的谢灵运，焉有到了委羽山却不去仅仅(jǐnjǐn)咫尺之遥的海边名山方山一访呢？虽然我国海边名为“望海尖”的山峰不少，光黄岩境内，据我所知，叫做“望海尖”的山峰就有三座之多，但因为委羽山的关系，黄岩人(rén)理直气壮、理所当然地就把谢灵运的《登望海尖》，纳入《黄岩名胜诗选》了，更何况南宋时就史有所载了。 在今天(jīntiān)的半山村梨花诗会上，特邀来参加诗会的温州市谢灵运研究会(yánjiūhuì)副会长兼秘书长、刚写(gāngxiě)过《谢灵运诗传》的南航先生对黄岩人钟情的“谢灵运古道”是存疑的。 他知道(zhīdào)黄岩人主张最主要的(de)依据就是谢灵运的这首小诗(xiǎoshī)《题委羽山》，他没有提出否定这首诗为谢灵运所作的确切证据，但他从五绝体诗的演变过程来论证(lùnzhèng)，他把谢灵运这首小诗不称为“五言古体诗”，而称为“五绝”（五言绝句），而五言绝句迟至于唐代才(cái)终于成型(chéngxíng)，所以南航先生认为谢灵运的这首《题委羽山》，可能(kěnéng)是后人伪托，羼入《谢灵运诗集》中的。但他也只是存疑而已，没有办法确证它是后人的伪作。 但(dàn)黄岩人对谢灵运古道深信不疑，而且甚以为荣，那么，我们既然不能证其伪，那就先信其有吧。今天，当我走过山谷梯田间的(de)古道，徜徉在半山村傍溪上下(shàngxià)延伸的古道上，我在想象着古墟炊烟、鸡鸣狗吠的生活气息(shēnghuóqìxī)，春天里的梨花和深秋时的红柿子，挑担或手提着装袋(zhuāngdài)的农产品的乡民用力地踩着脚下光滑的石子路或上山或下山的身影。 尤其是在长长的(de)路廊上，两边都安放着又宽又长的木凳，负着重荷走(hézǒu)了过长山道的乡民们在这里歇脚，路廊一侧就是深沟，从高处流下的水声日夜喧哗，风从山谷上头落下，穿过水面穿过浓密的樟树(zhāngshù)叶子，掠过这些汗流浃背的劳人们的头面和(hé)肩背，一阵轻柔(qīngróu)舒爽，抚慰了他们劳累着的身心。 我甚至想起了(le)后谢灵运一千两百多年的蒲松龄(púsōnglíng)，似乎蒲松龄就坐在这座路(lù)廊里，就坐在这些歇脚的、正在七嘴八舌海阔天空聊天的人们(rénmen)中间。我觉得蒲松龄看到的听到的，甚至我今天看到的听到的，也是谢灵运当年看到的听到的。这一刻，我似乎觉得连时光(shíguāng)都凝固了，这里的风景，这里的路和溪，这里的树(shù)和房子，这里的人和鸡鸭猫犬，亘古如斯。 要探访千年古村(gǔcūn)的样貌，请从黄永古道走进半山村！